1槐雪(建元元年春)未央宫里的槐花又开了。那洁白如雪的花朵,
宛如繁星般点缀在枝头,微风轻拂,便有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萦绕在宫殿的每一处角落。
陈阿娇端坐在铜镜前,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侍女正往铜雀灯台添第三遍油,
灯台上的火焰跳动着,发出微弱的噼啪声。而漆案上那雕凤檀木妆奁,依旧静静地伫立着,
尚未启封。凤烛的烛泪一滴滴落下,在鸳鸯合衾枕上洇出几点朱砂痣般的红痕,
仿佛是岁月不经意间留下的叹息。“请陛下用合卺酒。”宫娥第五次跪在屏风外,
声音轻柔而又带着几分恭敬。镶金托盘里的青玉杯上,凝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殿外,细雪簌簌地飘落,
如同无数洁白的精灵在空中翩翩起舞,轻轻地落在槐枝上,
为那翠绿的枝叶增添了一抹别样的纯净。阿娇的思绪渐渐飘远,
恍惚间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上巳节。那时的长安城热闹非凡,大街小巷张灯结彩,
人群熙熙攘攘。年幼的她身着华丽的衣裳,在家人的陪伴下走出宫门,
参加上巳节的祈福活动。就在那一片欢声笑语中,她遇到了那个少年——刘彻。那时的刘彻,
眼神中透着一股英气和倔强。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到阿娇面前,紧紧地攥着她的袖子,
手中还握着一串新摘的槐花。“表姐,这槐花可香啦,送给你。
”少年的声音清脆而又充满活力,他将槐花塞进阿娇的掌中,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阿娇看着手中的槐花,又望着眼前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温暖。也就是在那一刻,
少年许下了那个让她铭记一生的诺言——要为她建一座金屋,让她一生无忧。
“此玉乃赵国进贡的螭龙佩。”刘彻的声音突然刺破满殿沉水香,将阿娇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她微微一怔,转头望去,只见刘彻身着玄色十二章纹的龙袍,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她走来。
他的身影高大而挺拔,每一步都带着帝王的威严。龙袍的下摆掠过她缀满明珠的嫁衣下摆,
发出轻微的摩挲声。刘彻手中拿着一块玉佩,那玉佩质地温润,色泽碧绿,
螭龙的雕刻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腾飞而起。他将玉佩举到阿娇面前,
说道:“比表姐妆奁里的和田玉倒通透些。”阿娇的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上,
心中却涌起一丝苦涩。她的视线缓缓移向案上的妆奁,玉梳突然坠地,碎成两截,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宫殿中回荡。她盯着妆奁缝隙露出的半截丝绢,
那是他及冠时自己熬了半月绣的龙纹锦囊。当时,她满心欢喜地一针一线绣着,
每一针都倾注了她对他的深情与期待。可此刻,他腰间却系着西域进贡的葡萄纹银香球,
暗金流苏扫过她的指尖,带着一丝陌生和疏离。阿娇的心中五味杂陈,有委屈,有失望,
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她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他已经变得如此陌生。
子时的更楼响起,那沉重的声音仿佛是命运的钟声。刘彻终于掀开了合欢帐,
走进了阿娇的世界。一股淡淡的陌生脂粉香扑面而来,让阿娇不禁皱了皱眉头。她抬起头,
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和冷漠,眼神中似乎隐藏着许多她无法读懂的东西。
刘彻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后颈,当触到幼年为救他落水时留下的疤痕时,他的动作突然凝滞。
那道疤痕,是他们年少时那段患难与共的见证,也是阿娇心中永远的伤痛。那时,
他们一同在***中玩耍,突然一只受惊的小鹿朝刘彻冲了过来。阿娇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将刘彻推开,自己却不慎落入了水中。在冰冷的水中挣扎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一定要保护好他。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阿娇的眼眶微微泛红。她望着刘彻,
眼中满是期待,希望他能记起曾经的点点滴滴,记起他们之间那份纯真的感情。然而,
她的话还未出口,就被突然推开的雕花门截断。掌事嬷嬷惊慌失措地跪在满地红烛泪里,
声音颤抖地说道:“椒房殿走水了!”刘彻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松开阿娇的手,
转身快步向门外走去。阿娇坐在原地,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失落和无助。
她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将他们原本就脆弱的新婚之夜彻底打破。
外面的喊叫声、救火声此起彼伏,宫殿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火味。阿娇缓缓站起身来,
走出房间。她看到宫女和太监们慌乱地奔跑着,水桶在他们手中传递,
试图扑灭那肆虐的火焰。在火光的映照下,阿娇看到刘彻站在椒房殿外,指挥着众人救火。
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高大,但阿娇却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不知道这场火灾是意外还是另有隐情,但她清楚地知道,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波折和挑战。火势终于渐渐被控制住了,
但椒房殿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刘彻疲惫地回到未央宫,他的脸上满是烟尘和汗水,
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虑和不安。阿娇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等待着他的归来。
当刘彻走进房间时,两人的目光交汇,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而又紧张的气氛。
“陛下,这火……”阿娇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刘彻沉默了片刻,
说道:“具体原因还在调查,想必是有人疏忽所致。”他的语气平淡,
但眼神中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阿娇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她知道,
此时再多的言语都是多余的。这场火灾,就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预示着他们未来的婚姻之路不会平坦。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雪依旧在下着。
刘彻和阿娇相对无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房间里的烛火摇曳不定,
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阿娇望着窗外的雪景,心中暗自祈祷,
希望这场雪能够洗净所有的烦恼和阴霾,让他们的婚姻能够重新回到最初的美好。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挽回。第二天清晨,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阿娇从睡梦中醒来,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她起身走到窗前,
看着外面洁白的世界,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彻依旧忙碌于朝政,
而阿娇则在未央宫中过着相对孤寂的生活。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
感情也似乎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消磨。然而,那曾经的诺言,那十二年前的上巳节,
那新摘的槐花,却始终在阿娇的心中闪烁着光芒,成为她心中最珍贵的回忆。
她不知道未来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但她愿意用一生去等待,
去坚守那份曾经的爱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宫廷中的斗争日益激烈。各方势力明争暗斗,
都试图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占据一席之地。阿娇虽然身为皇后,
但她却渐渐感觉到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并不稳固。一些宫女和太监开始对她阳奉阴违,
言语中也时常透露出一丝不敬。阿娇心中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刘彻对她的冷落。
她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做起。在一次宫廷宴会上,
阿娇看到刘彻与几位大臣的女儿谈笑风生,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醋意。她强忍着心中的怒火,
坐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宴会结束后,阿娇回到未央宫,心中的委屈再也无法抑制。
她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瓷器破碎的声音在宫殿中回荡。
“难道我就这样被他遗忘了吗?”阿娇自言自语道,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时,
一位宫女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说道:“娘娘,您莫要伤心。陛下如今忙于朝政,
或许只是一时疏忽了您。您不妨找个机会,与陛下好好谈谈。”阿娇听了宫女的话,
心中一动。她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挽回他们感情的机会。于是,她开始精心准备,
希望能够重新赢得刘彻的心。几天后,阿娇得知刘彻要去上林苑狩猎。她早早地起床,
精心打扮一番,然后带着一些自己亲手**的点心,前往上林苑。在上林苑中,
阿娇看到刘彻正骑着骏马,驰骋在草原上。他的身姿矫健,眼神锐利,宛如一头凶猛的猎豹。
阿娇走上前去,微笑着说道:“陛下,臣妾听闻您今日来上林苑狩猎,
便特意为您带来了一些点心。”刘彻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接过点心,说道:“多谢皇后费心。”两人并肩走在草原上,气氛有些尴尬。
阿娇想要找些话题来缓解这种气氛,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陛下,
您还记得十二年前的上巳节吗?”阿娇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刘彻微微一怔,
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自然记得,那时我们都还年少。”阿娇看着他,
眼中满是深情,说道:“陛下,那时您说要为臣妾建一座金屋,如今这金屋可还在吗?
”刘彻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沉默了片刻,说道:“皇后,如今朝政繁忙,
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阿娇心中一阵刺痛,她知道,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曾经许下诺言的少年了。但她依旧不愿意放弃,她说道:“陛下,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臣妾对您的心意始终未变。”刘彻看着她,
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远处传来的呼喊声打断。“陛下,
猎物出现了!”一名侍卫大声喊道。刘彻看了阿娇一眼,说道:“皇后,你先回去吧,
待朕狩猎归来再与你详谈。”说完,他便骑着骏马朝着猎物奔去。阿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想要回到过去,
已经变得遥不可及。回到未央宫后,阿娇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鸟儿,失去了自由和快乐。而此时,
宫廷中的局势也愈发紧张。各方势力为了争夺权力,不择手段。阿娇身处其中,
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在一次宫廷阴谋中,阿娇被诬陷参与了谋反。
刘彻听信了奸臣的谗言,对她产生了怀疑。“皇后,你为何要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刘彻愤怒地责问道。阿娇泪流满面,她大声喊道:“陛下,臣妾冤枉啊!
这一切都是有人陷害臣妾!”然而,刘彻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不听阿娇的辩解,
将她囚禁在了长门宫。长门宫中,阿娇孤独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
她的心中充满了悔恨和痛苦。她后悔自己没有看清宫廷中的险恶,
后悔自己没有珍惜与刘彻曾经的感情。“金屋已坍,槐雪不归……”阿娇轻声说道,
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哀。而刘彻在将阿娇囚禁后,心中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开始回忆起与阿娇曾经的点点滴滴。
“难道我真的错怪了她?”刘彻自言自语道。他派人去调查真相,
终于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然而,当他想要去长门宫接回阿娇时,
却得知阿娇已经因病去世了。刘彻赶到长门宫,看着阿娇冰冷的遗体,
心中充满了悔恨和自责。他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上巳节,想起了那个纯真的少女,
想起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朕对不起你,阿娇……”刘彻跪在阿娇的遗体前,
泪水夺眶而出。窗外的槐花开得正盛,洁白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而那曾经的诺言,
那美好的回忆,都随着阿娇的离去而永远地消逝了。
2朱砂(元光元年夏夜)佛龛里的灯油熬干第五个时辰时,陈阿娇咬破了舌尖。
那一丝刺痛,仿佛是在这死寂的长门宫中唯一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铜雀灯台上积着厚厚的蜡泪,那蜡泪层层叠叠,像极了未央宫飞檐垂落的冰凌,
只是此刻这冰凌倒挂在三伏天里,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又透着说不出的凄凉。
阿娇坐在那佛龛前,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脑海中思绪万千。曾经的她,是金枝玉叶,
是那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天之骄女,可如今却被困在这长门宫,如同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
再也无法翱翔。“娘娘该用安神汤了。”宫婢的声音轻柔地穿过窗棂,
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阿娇微微一怔,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此时她正将染血的指甲掐进《般若经》的绢帛,那绢帛上已经被她的指甲划出了一道道痕迹,
仿佛是她内心痛苦的宣泄。南窗开着半掌宽的缝隙,
一丝热气夹杂着新蝉焦躁的嘶鸣挤了进来。那蝉鸣声,一声声地钻进她的耳朵,
让她本就烦躁的心更加不安。而远处未央宫传来的宴饮礼乐,更是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子,
刺痛着她的神经。那热闹的声音,与这长门宫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仿佛在嘲笑她如今的落魄。红漆托盘搁在褪色的鸳鸯茵褥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青玉碗盛着的黑色药汁,在微弱的光线下,映出她额间花钿。那支珊瑚嵌金箔的鸾鸟纹饰,
还是去年立春刘彻命尚宫局送来的。当时,装在天漆八角盒里,还压着半片泛黄的槐叶。
看到那槐叶,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在槐树下与刘彻嬉笑玩耍的时光,那时的他们,
是那么的纯真无邪,那么的快乐。可如今,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陛下要立卫夫人为后。
”殿外洒扫的老宫人窃语,像是一阵冷风,穿过十二重鲛绡帐,直直地吹进了阿娇的心里。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腕间的翡翠缠丝钏突然绷断,
二十七颗玉珠噼里啪啦地滚入佛龛下的青砖缝。那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三年前她摔碎那柄螭纹玉如意时,刘彻就是这样隔着满地碎玉说:“阿娇,
你该学着做真正的皇后。”那时的他,眼神里还有着一丝无奈和期许,可如今,
他的心里怕是早已没有了她的位置。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声,夜已经深到了极致。
阿娇蘸着舌尖血在经卷空白处写“彻”字。每一笔,都倾注了她的深情与痛苦。
十二岁那年围猎遇刺,她毫不犹豫地扑在他身上挡住毒箭。太医剜去她腰间腐肉时,
那钻心的疼痛她至今都还记得。而少年天子便是这般颤抖着手,
在染血的帕子上写满她的名字。那时的他们,是那么的相互依赖,那么的情深意笃。
“长门宫的地龙该修了。”突如其来的龙涎香惊散满室沉香屑。阿娇微微一怔,缓缓抬起头,
只见玄色十二章纹的袖口掠过佛龛,带倒的铜雀灯将经卷烧出焦黄的洞。那火焰跳跃着,
仿佛是她心中即将熄灭的希望。刘彻的指尖还沾着椒房殿的合欢香,
那香气刺鼻得让阿娇有些头晕。他弯腰拾起她藏在***下的锦囊,那是建元元年大婚时,
他们各自剪下的青丝。看到那锦囊,阿娇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回忆,有痛苦,
也有一丝期盼。阿娇望着他腰间新换的蟠螭纹羊脂玉佩,
那是卫子夫上月诞下皇子时西域进贡的贺礼。她的心,就像被无数根针扎着,疼痛难忍。
蝉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仿佛是她内心痛苦的呐喊。
她听见自己三十年来最骄傲的声音:“陛下可知,这长门宫的地基是五株合抱的槐树?
”窗外的月光突然暗了,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黑布遮住了。紧接着,暴雨倾盆而至。
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刘彻捏着锦囊的指节泛白,
就像十五岁那年阿娇为他挡箭昏迷时,他在太庙跪了三天三夜的模样。
未央宫方向的礼乐不知何时停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新蝉在骤雨里发出最后的哀鸣。那哀鸣声,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显得格外凄凉。
阿娇望着刘彻,眼中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对他说些什么,
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刘彻站在那里,看着手中的锦囊,
心中也涌起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曾经的他们,是那么的相爱,可如今,却走到了这一步。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曾经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
“彻……”阿娇终于轻声唤出了他的名字,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也带着无尽的眷恋。
刘彻微微一震,缓缓抬起头,看着阿娇那憔悴的面容。他突然发现,
这个曾经娇俏可爱的女人,如今已经被岁月和痛苦折磨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