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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了。

整整八年。

当陆远洲再次踏上丰溪镇的土地时,天空正下着细密的雨。

雨丝冰冷,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皮肤。

他没有打伞。

任由这熟悉的雨,将他从头到脚浇得湿透,仿佛要洗刷掉那八年不见天日的尘埃。

镇子变了,又好像没变。

青石板路还是那样湿滑,街角的馄饨摊还冒着热气,只是老板的鬓角,添了许多白霜。

陆远洲的目光穿过雨幕,定格在不远处的一家绸缎庄门口。

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在灰扑扑的小镇里,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

那女人的侧脸,温婉依旧。

时间似乎格外偏爱她,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添了几分成**人的韵致。

是苏晚。

陆远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然后又疯狂地擂鼓。

疼。

密密麻麻的疼,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伪装轰然倒塌。

那个撑伞的男人,他同样认识。

陈建明。

当年镇上棉纺厂厂长的儿子,也是他最大的对头。

如今,陈建明西装革履,手上戴着金表,一脸的春风得意。他低头对苏晚说着什么,笑容温柔,但那份温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占有。

苏晚没有笑。

她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看着脚下的路,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陆远洲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就在这时,车门再次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车里跳了出来,差点滑倒。

“念念,小心!”

苏晚惊呼一声,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她快步上前,扶住了那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

陈建明也笑着跟上去,宠溺地揉了揉男孩的头。

“你这小皮猴。”

一家三口。

其乐融融。

雨水模糊了陆远z洲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眼底翻涌的猩红。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

或许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惊喜地回头。

或许是在某个飘雪的冬夜,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家门口。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幅画面。

她成了别人的妻子。

还成了别人的母亲。

他们不曾共度的八年春秋,她的人生,早已翻开了新的篇章。而他,像一个被遗忘在旧书页里的标本,干瘪,且可笑。

那个叫念念的男孩,仰起头,好奇地朝他这边望过来。

那张小脸……

陆远洲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眉眼,那鼻子,分明就是他小时候的翻版。

怎么可能?

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死死盯着那个孩子,像是要将他看穿。

苏晚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迅速将孩子揽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陆远z洲的视线。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跟着陈建明走进了绸缎庄。

陆远洲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雕塑。

直到那辆黑色的轿车消失在街角,他才缓缓地动了动僵硬的脖子。

他没有去追,也没有嘶吼。

只是平静地转身,走向了街尾那间早已废弃的修表铺。

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铺子。

八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被带走的。

如今,他回来了。

不是为了叙旧,也不是为了缅怀。

他是回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包括一个真相。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的摆设还和八年前一模一样,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他走到工作台前,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一块小小的黄铜铭牌。

上面刻着两个字。

“远洲”。

他回来了。

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丰溪镇的风,要变天了。

他拿起一块蒙尘的抹布,开始仔细擦拭那些布满蛛网的工具。

动作不疾不徐,专注而平静。

仿佛他不是一个刚从炼狱归来的复仇者,而只是一个准备开门营业的普通手艺人。

夜幕降临,雨停了。

陆远洲没有开灯,独自坐在黑暗里。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已经磨损掉漆的银色发夹。

那是苏晚十八岁生日时,他送的礼物。

他入狱前,她哭着说会等他。

可现在,她成了陈建明的妻子。

是她变了心?还是……另有隐情?

陆远洲摩挲着冰冷的发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那个孩子的脸。

那张脸,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必须搞清楚。

第二天,修表铺重新开张了。

没有鞭炮,没有庆贺,只是门板被卸下,挂上了一块半旧不新的招牌:“远洲钟表维修”。

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

“那不是陆家的那个小子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说是在外面犯了事,蹲了八年大牢!”

“啧啧,可惜了,当年多精神的小伙子,现在看着……有点吓人。”

“他居然还敢回来?陈厂长能容得下他?”

陆远洲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工作台后,修理着一支支老旧的手表。

他的手艺没丢,甚至比以前更好。那些在牢里打磨零件的日日夜夜,让他的一双手变得无比稳定。

生意surprisingly不错。

镇上的人虽然嘴上议论,但家里坏了的钟表,还是会送到他这里来。

毕竟,整个丰溪镇,只有他会修。

他借着修表的机会,和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闲聊,不动声色地打听着这八年来的种种。

他知道了陈建min的棉纺厂越做越大,几乎成了丰溪镇的土皇帝。

他知道了苏晚嫁给陈建明时,并没有办酒席,一切都很仓促。

他还知道了,那个叫陈念的孩子,身体似乎不太好,经常要去县城的医院。

所有零碎的信息,在他脑中拼凑着。

但他最想知道的,却始终没人能告诉他。

苏晚,为什么会嫁给陈建min?

这天下午,铺子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苏晚。

她一个人来的,没有带孩子,也没有陈建明的陪伴。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脸色有些苍白。

她将一块女士手表放在柜台上。

“我的表停了,能修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远洲抬起头。

四目相对。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八年。

这是他们八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对视。

她的眼底,有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惊慌,痛苦,还有一丝……哀求?

陆远洲的心,又开始疼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块表。

是一块很普通的国产表,表带已经有些磨损了。

他打开后盖,只看了一眼。

“没坏。”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只是没电了。”

苏晚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铺子门口的光线一暗。

陈建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挂着和煦的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晚晚,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极其自然地将手搭在了苏晚的肩膀上。

那是一个宣告**的姿态。

苏晚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陈建明的目光,随即落在了陆远洲的脸上。

“哟,这不是陆远洲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出狱了也不跟老同学说一声,我好给你接风洗尘啊。”

他的话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陆远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地,将一颗新的电池装进了苏晚的手表里。

“咔哒”一声轻响。

秒针,重新开始走动。

就像他们停滞了八年的命运,也从这一刻起,再次被拨动。

陈建明的手,看似温柔地搭在苏晚的肩上,指尖却用力地陷进了她的皮肉里。

苏晚的脸色更白了,但她没有挣扎。

她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陆远洲的目光,从那只手上扫过,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将修好的手表,轻轻推回到苏晚面前。

“好了。”

两个字,平静无波。

仿佛他面对的,只是一个最普通的顾客。

陈建明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手艺没落下啊,远洲。看来这几年在里面,没少学东西。”

“里面”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周围几个假装在看表的街坊,都竖起了耳朵。

陆远洲终于抬眼,正视着陈建明。

“比不上陈厂长,日理万机,还能把厂子做得这么大。”

他语气平淡,却像一记棉花拳,打在了陈建明的炫耀上。

陈建明脸上的肌肉***了一下。

他最得意的,就是趁着陆远洲不在的这八年,将一个小小的棉纺厂,变成了如今丰溪镇的龙头企业。

他享受这种将对手踩在脚下的**。

可陆远洲的反应,却让他觉得一拳打在了空处。

没有愤怒,没有嫉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这让他很不爽。

“哪里哪里,都是托时代的福。”陈建明哈哈一笑,搂着苏晚的肩膀更紧了,“不像有些人,没赶上好时候。”

苏晚的身体,又是一颤。

陆远洲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苏晚那张苍白的脸。

他想问她,过得好不好。

他想问她,为什么要嫁给他。

他想问她,那个孩子……

可他什么都不能问。

至少现在不能。

“多少钱?”苏晚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陆远洲的心上。

“换个电池,不用钱。”陆远洲说。

“那怎么行。”陈建明立刻抢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两张崭新的大团结,拍在柜台上。

“一码归一码。我们不占你这便宜。”

他特意强调了“我们”两个字。

那两张红色的***,像两团火焰,灼烧着陆远洲的眼睛。

他没有去看那钱。

他的目光,只看着苏晚。

苏晚也正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像是在说,收下吧,求你了。

陆远洲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伸出手,将那两张钱,推了回去。

“我说过,不用钱。”

他的动作很慢,但很坚定。

空气中的火药味,瞬间浓烈了起来。

陈建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陆远z洲,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陈建明?”

“我只是看不起你的钱。”陆远洲一字一句地说。

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陈建明的脸上。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都没想到,这个刚出狱的“劳改犯”,竟然敢当面顶撞如今镇上的土皇帝。

陈建明的眼睛眯了起来,里面闪烁着危险的光。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陆远洲,你有种。”

他拉着苏晚,转身就走。

“晚晚,我们走!这种人的生意,我们不做也罢!”

苏晚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她回头,深深地看了陆远洲一眼。

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有担忧,有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elen的解脱?

陆远洲读不懂。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那两张被他推回去的***,还静静地躺在柜台上。

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小陆啊,你太冲动了。”隔壁卖烟酒的王大爷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陈建明现在可不好惹,你这样当面得罪他,他不会放过你的。”

“是啊是啊,忍一时风平浪quiet啊。”

“你这铺子,怕是开不长了。”

街坊们七嘴八舌地劝着,话里话外都是担忧。

陆远洲没有解释。

他只是默默地收起工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知道,从他决定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和陈建明之间,就注定不死不休。

退让,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

他坐了八年牢,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会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毛头小子了。

他要的,是釜底抽薪,是一击毙命。

傍晚时分,铺子快要打烊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溜了进来。

是白天见过的那个孩子,陈念。

他手里捏着一个变形的铁皮青蛙,怯生生地看着陆远洲。

“叔叔,我的青蛙……不会跳了,你能修好它吗?”

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陆远洲的心,莫名地软了一下。

他看着那张酷似自己的小脸,喉咙有些发干。

“拿过来我看看。”

他接过铁皮青蛙,三两下拆开,发现是里面的发条断了。

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从一堆废旧零件里,找了一根合适的弹簧,小心翼翼地换了上去。

“好了。”

他将修好的青蛙递给陈念。

陈念拧了一下发条,铁皮青蛙立刻在桌子上活蹦乱跳起来。

“哇!谢谢叔叔!叔叔你真厉害!”

孩子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细小的白牙。

那笑容,像一道阳光,瞬间照亮了陆远洲心底的阴霾。

“叔叔,我叫陈念,思念的念。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远洲。”

“陆远洲……”孩子歪着头想了想,“你的名字真好听。”

陆远洲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

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有什么资格呢?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你妈妈呢?”他问。

“妈妈在家里,爸爸……爸爸在发脾气。”陈念的声音小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害怕。

陆远洲的心猛地一沉。

“他为什么发脾气?”

“我不知道……他回来之后就很生气,还骂了妈妈……”

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陆远洲的拳头,再次握紧。

陈建明,你敢动她!

“念念!念念!你跑哪去了!”

苏晚焦急的声音从街上传来。

很快,她就冲进了铺子,看到安然无恙的陈念,才松了一口气。

可当她看到陈念正和陆远洲在一起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念念,快过来!”她声音尖锐地喊道。

陈念被吓了一跳,乖乖地跑回了苏晚身边。

苏晚一把将孩子紧紧抱住,警惕地看着陆远洲,像一只护崽的母兽。

“陆远洲,我求求你,离我们远一点,行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哀求。

“你到底在怕什么?”陆远洲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苏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跑出几步,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陆远洲读懂了。

她说的是——快走。

他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心中那个荒唐的念头,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确定。

陈念……

思念的念。

是在思念谁?

夜里,陆远洲的铺子遭了殃。

卷帘门被人用红色的油漆,喷了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滚蛋”。

旁边还画了一个可笑的乌龟。

这是陈建明的手段。

低级,但有效。

第二天一早,整条街的人都看到了。

陆远洲只是平静地拿出稀释剂和抹布,一点一点地将油漆擦掉。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

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擦干净门,他没有开店。

而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锁上门,朝着镇子东头的棉纺厂走去。


更新时间:2025-11-24 11:3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