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离京城不过四五日路程，可薛沉景说是母亲生病，生生将这五日的路程，赶成了三日。 到第四日一早，薛沉景跟虞意就进了京城。 宋知庭没有一道，但虞意知道，宋知庭应该是会避开薛沉景的耳目悄悄回来。 因为薛沉景要先去皇宫向皇帝述职，他便吩咐人先将虞意请到了侯府。 带她回去的正是薛沉景的贴身心腹林昭。 林昭将她带到梧桐苑的时候，她着实愣了一下。 “柳姑娘，侯爷吩咐了将您安排在这里，这里之前被大火烧了一场，侯爷新建以后，还没有人住过，姑娘可以放心。”林昭解释道。 虞意看着眼前的院子，不由有些恍然，说是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但是这里重建之后，好像又跟从前她在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上次薛沉景问她是不是叫虞意的时候，她虽然矢口否认了，但薛沉景一定是对她起了疑心了。 第二十三章 步步逼近 梧桐苑重建之后，院子里种了许多桃树，这时节正是桃花盛开，倒是十分惹人喜爱。 虞意踏进这座院子，心中却不由有些压抑。 这座院子承载了她过去几年的所有痛苦，可如今，她又回来了。 “你是何人？”云裳的声音自回廊上传来，带着几分怒意。 虞意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下一跳。 她这一年之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云裳，没想到薛沉景竟然还把云裳留在这梧桐苑里。 “云裳姑娘，这是柳姑娘，侯爷从甘州带回来给老夫人看病的，侯爷让在下暂且安置在此。”林昭拱手回了一句。 虞意不由有些诧异，这薛沉景的贴身亲随怎么会对云裳如此礼遇？ 从前她还在的时候，府中这些人可都不见得将她这个侯府主母放在眼里。 她看见云裳气愤地跺了跺脚，眼神不善地看了她一眼，才道：“这是夫人的院子，侯爷怎么能将人安置在这里！” 林昭面露难色：“这……是侯爷的吩咐，侯爷还说，以后柳姑娘的起居，暂由云裳姑娘你照薛。” 这话一说出口，云裳就差气得摔盘子走人了。 可虞意却心下一沉，这分明就是试探啊！ 但是，云裳对她虽然忠心耿耿，可却不是个有心机的丫头，要让她在薛沉景面前藏得住事，那还真有些困难。 她暂时还不能跟云裳相认。 她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梧桐苑住下来。 “啪——” 云裳端着菜，毫不客气的放在她跟前，语气十分不善：“柳姑娘，吃饭了！” 看来，云裳这是在恼她抢了自家主子的位置吧！ 她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还是流过一抹暖意。 “哼，别以为侯爷让你住进这里，你就当自己是侯府的主子了！”云裳有些气呼呼道。 虞意自然也不生气，她如今带着面纱，还戴着帷帽，云裳认不出她来也是正常。 她没说话，就着桌上的东西就吃起来。 只是她才吃了两口，林昭就匆匆跑过来，说是薛沉景回来了，要她去帮老夫人诊脉。 她没办法，只好放下筷子，先去芷兰居给老夫人看诊。 林昭带着她进去老夫人卧房的时候，薛沉景已经等在里面了。 薛老夫人躺在床上，不时咳嗽两声。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对薛老夫人着实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从前她在侯府之时，老夫人对她便很是不满。 “柳姑娘，劳烦你替我母亲看看。”薛沉景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虞意只是点头，也没应声，上前给老夫人把脉。 不过，薛沉景还真是没有骗她，老夫人脉象着实有些奇怪，倒不是什么普通病症，难怪御医治不好。 好在她在云梦这一年，见识了许多疑难杂症，给她一些时间这老夫人还是能治好的。 她收了手，淡淡道：“薛侯无需担心，薛老夫人的病交给我便是。” 薛沉景看着她良久，却忽然道：“柳姑娘既然到了侯府，为何还以面纱遮面，这侯府可没有疫病了。” 虞意愣了一下，才笑道：“我虽出身云梦，但到底还是女子，行走江湖还是不便以真面目示人。” 此言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只是薛沉景却是一脸我不相信。 自然，虞意也不在乎他信不信，她只是想来侯府拿到虞家案卷。 况且，她知道，依薛沉景的性子，他越是怀疑，这时候就越是会让她留在侯府。 毕竟危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最能掌控。 薛沉景忽然站起身，一步步向她逼近。 虞意一惊，一脸警惕地看着薛沉景：“侯爷这是做什么？” 薛沉景眼神灼灼地盯着她，突然，他一伸手，趁虞意没有反应过来，扯掉了她脸上的面纱。 面纱之下的面容，一下子显现出来。 第二十四章 走得凄凉 这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明眸善睐，峨眉轻挂，红唇皓齿，薛盼生花。 美则美矣，可是却不是薛沉景日思夜想的那张脸。 他的意儿，不长这个样子。 是他真的认错了吗？ 如若不是虞意，那宋知庭又怎么会如此在意？ 祁王世子自小受教于虞相，叫虞相一声师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二人若以师兄妹相称，倒是再正常不过。 “侯爷看够了吗？”虞意蹙眉，面露不悦。 薛沉景回过神，眼中却多了些许探究。 世上奇人异事许多，云梦又是医门大宗，若是有什么易容改面之法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思忖片刻，神色又恢复如常：“是本候唐突，还望柳姑娘不必介怀。” 虞意从他手中抢过面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薛沉景没有追出来，倒是他身边的护卫林昭跟了出来。 “柳姑娘恕罪，实在是姑娘跟我们侯爷夫人确有几分相似侯爷才会如此。”林昭跟在她身后道。 虞意仍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若是你们侯爷真的疼惜那位夫人，那她又怎会抱病离世？” 对于薛沉景，她仍是心中有怨恨的，时至今日仍不能消减半分。 闻言，林昭脸色也僵住了，有些答不上来。 只是主子们的事情，他们当属下的又怎么好轻易置喙。 虞意索性也不再理他，径自往梧桐苑走，可林昭仍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她有些不耐烦：“林侍卫，你跟着我做什么？” 林昭面露难色，只得道：“姑娘初来侯府，对这府中还不太熟，侯爷吩咐让我跟着姑娘。” 什么不太熟，薛沉景这分明就是心中起疑，派人监视她！ 她深吸一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 …… 夜色沉沉。 虞意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摸着黑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她算着这个时候薛沉景应该是已经不在书房了的，府中侍卫也正是换防之际，现在去书房最是稳妥。 夫妻三年，她自诩对薛沉景的习惯了如指掌，什么样的东西会有备份，又会放在哪里，她一清二楚。 推开门，她刚走上回廊，眼前忽然多了一道黑影。 紧接着，薛沉景清冷的声音响起：“你去哪里？” 这冷不丁的一声，将虞意吓了一跳，她忙拍了拍胸口：“侯爷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借着月色，虞意隐隐能看见薛沉景的脸，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落寞。 她楞了愣，没想到这样的神情也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薛沉景看着她，没有说话。 虞意这才闻到，他身上有股酒味，她不由皱了皱眉。 入夜不饮酒，这是薛沉景的习惯。 “你还没有回答我。”薛沉景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虞意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说谎这事，一向不是她的长处。 下一瞬，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薛沉景身上的酒香，她的身子刹那间僵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想推开薛沉景，可薛沉景将她抱得更紧了。 “侯爷醉了，请侯爷放手！”虞意有些生气。 薛沉景将头放在她肩头，语气有些哽咽：“意儿，你别走了，留下来。” 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这深夜冷得有些过头，她竟觉得薛沉景的身子微微颤抖。 虞意不由咬唇，薛沉景是个精于算计之人，他如今如此又是有什么阴谋？ 她只知道她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虞意狠狠推开他，顺手给了薛沉景一个响亮的耳光。 “请侯爷自重！” 暗夜里，她刚刚那只手却在不住发抖。 薛沉景的半张脸隐在回廊柱子的阴影里，她看不见薛沉景的神情，只见他薄唇紧抿，脸侧的轮廓紧绷。 “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薛沉景看着她，语气坚定。 或许人心易变，或许容貌也可以改变，但是她身上那熟悉的气味不会骗人。 虞意忽然冷笑一声：“侯爷莫不又是当我是您夫人了？可我听师兄说，夫人当年死得可格外凄凉！” 第二十五章 哑口无言 一阵风过，带着春夜的一抹寒凉，冷彻心底。 一句话，忽然让薛沉景哑口无言。 是的，整个燕京，谁都知道他薛侯夫人当年走的时候有多悲凉。 夫人娘家出事，虞家无一活口。年前雪夜，薛侯夫人抱着女儿雪夜求医，一身狼狈，这是京中百姓亲眼所见。 第二日，薛侯府就挂了孝布，不难想象，当年的薛侯夫人死时又是何等惨状。 甚至布灵一日，灵堂便起了一场大火，夫人更是连一具像样的遗骸都没有留下。 薛沉景眸中一痛，想张嘴，却发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年之事，到底是他有负于她，那些苦难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抵消的？ 他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我会补偿你的。” 虞意没有看他，转身打开房门，背对着他道：“侯爷该补偿的不是我。” 至于那个该被补偿之人，已经死了。 她转身进门，然后身子重重地靠在门上。 她听见回廊外一声沉重的叹息，她的身子沿着门框往下滑，最终坐在了地上。 那一句补偿，像一块石头沉沉压在她心头。 这么些年了，所有爱而不得的委屈一时涌上心头，眼眶忽然就盈满了泪水。 若是从前薛沉景能这样温和的同她说一句话，能多来看看她，能对她不那么残忍。 或许他们那年的结局都不会是这样惨烈。 而她，用她的死，终于才换来了这么一句，补偿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色里，她听见薛沉景的脚步一点点渐远。 …… 那日以后，虞意有半月没有再见过薛沉景。 听府上的丫鬟说，他是去整军了。 以往他们还是夫妻之时薛沉景整军虽说是忙，但也不会一连半月不冒头。 她知道，薛沉景是在故意躲着她，可为何躲着她，她却又想不通缘由。 若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她倒觉得薛沉景不是这样扭捏之人。 还有便是，薛沉景虽说是人不在，但是他每日都会让林昭带些好东西来送与她。 绫罗绸缎，珠玉首饰，贵重也好看，却不是她喜欢的。 但薛沉景给她送礼，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是诡异了。 她想不通，只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陌生精致的脸有些出神。 她这张脸是从云梦出来之前，云梦的易容师帮她易容了一番，所以上回薛沉景忽然挑她面纱那回才没有露馅。 只是，虞家冤屈一日没有洗刷，她便都只能顶着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去生活，甚至连个真名实姓都不能有。 她眼神一暗，暗暗下定了决心。 既然薛沉景最近躲着不见她，那正好是她去书房的好时机。 …… 入夜。 虞意偷摸着打开门，看着四下无人便轻车熟路的摸去了书房。 只是让她有些奇怪的是，一向守在她院外的林昭今日居然不见了。 她也没有多想，跑到书房门前，看见里面的灯已经灭了，想着这时候里面应该是没人了。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去，走到书房的暗格旁，这是薛沉景一贯放东西的地方。 她找到书桌底下的拉环，轻轻一拉，暗格就被打开了。 暗格里，放在最上面的，便是虞家的案卷。 她不敢燃灯，借着外面的月光才隐隐看清楚了。 没想到这么容易到手了，她倒是有些意外。 她将案卷揣回怀中，起身正准备走人。 可就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的烛台忽然亮了灯。 第二十六章 晦暗不明 书房中烛火微微摇曳，暖黄的光将房间里的影子拉得老长。 虞意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一时都不敢回头。 难怪一切都得来这般容易，她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着了薛沉景的道了。 “过来。”身后，薛沉景的声音淡淡想起，让人听不出是何表情。 虞意一阵懊恼，她方才在屋子里找了这么一会儿，居然没有发现薛沉景就在这里。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转过身。 烛火微微，衬得薛沉景的脸又些晦暗不明。 虞意看着他，一时还真不知道是走还是留。 薛沉景见她愣了神，不由微微皱眉：“过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 虞意这才慢吞吞地往前两步，眼睛却始终不敢直视薛沉景。 “你方才拿了什么？”薛沉景的语气听着实在不像是生气了。 她却不由将怀里的东西收紧，不知该如何答他。 薛沉景也不恼，反是又道：“如此，本侯倒想问，柳姑娘是如何这般熟悉本侯的书房的？” 虞意一边恼自己愚笨，竟如此就上了他的当，一边又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薛沉景这个样子，应该是认定她就是虞意了，只是她不承认，他也便没有办法。 但若是就此承认她是虞意，那薛沉景又会怎么对她？ 是杀了她，还是有别的意思？ 她一时之间想不出来，更不知如何作答。 一连三问，她一句话也没回，薛沉景嘴角却是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来。 他深深看了虞意一眼，语气柔和了不少：“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嗯？ 一时之间，虞意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居然这么轻易就放过她了？ 她微微一愣：“你不罚我？” 薛沉景摇了摇头。 她将信将疑，索性也不再多想，抱着案卷匆匆离开，倒像是生怕身后那人反水一般。 薛沉景看着她渐远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良久才低声喃喃一句：“我怎么还舍得罚你。” …… 忐忑了一整晚的虞意一点睡意都没有，生怕薛沉景会突然来找麻烦。 她昨晚连夜看完了整本卷宗，却发现虞家通敌之事，人证物证俱全，实在是没有一点破绽暴露出来。 通敌书信是父亲的亲随写的，上面有父亲的私章，此事被人告发以后，薛沉景去抓那亲随途中，亲随害怕之下横刀自刎。 随后，薛沉景又抓住敌国细作，由此牵出了一窝人，而所有人口径一致，都说是她父亲虞清秋是幕后之人。 这一系列事情，桩桩件件串联起来，都有薛沉景的影子。 但此事太过天衣无缝，找不出来一丝疑点便是最大的疑点。 若非不是人为设计的，她都不信能有如此巧合。 而放眼朝中，能有如此大手笔，又有如此心机能这般轻易扳倒一座赫赫扬名的丞相府之人，几乎是屈指可数。 无外乎是皇帝，还有一个祁王府，再然后便是薛沉景的宣平王府。 祁王虽说是个闲散王爷，但到底是皇帝的皇叔，可祁王与她父亲乃是知交好友，按说不会有动机害虞家。 剩下的便只有皇帝和薛沉景了。 她想起当年连翘所言，此事是薛沉景为了让她给连翘让位才故意搞垮虞家。 这个猜测跟他如今对她的态度相比来说，又好像不太成立。 “柳姑娘，侯爷有请！”门外林昭的声音忽然响起。 虞意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这一大早的薛沉景要找她秋后算帐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她应了一声，收起卷宗，跟林昭到了花厅。 让她意外的是，花厅之中，薛沉景正坐在桌边，桌上摆了许多精致的早点。 薛沉景看了她一眼，神情柔和不少：“过来，吃饭。” 这是真的在叫她吃饭？还是说这是传说中的鸿门宴？ 她一咬牙，硬着头皮上前坐了下来。 薛沉景给她盛了一碗汤放在她跟前：“吃吧。” 若不是她知道眼前之人确实是薛沉景无疑，她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被调包了。 她不由有些忐忑，昨晚她潜进书房拿东西，被他抓个正着，现在她连看着他都觉尴尬。 她埋头吃了两口，一眼也不敢看他。 第二十七章 人死不能复生 花厅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明明是两个人平平常常用早饭，可虞意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喝粥，而她身旁的男人一直盯着她，眼神一瞬也不曾从她身上挪开过。 过了许久，虞意喝光了一碗粥才放下勺子，擦了擦嘴道：“我用好了，我去看看老夫人如何了，侯爷自请慢用。” 说完，她刚要起身，手却忽然被薛沉景抓住。 她一脸惊愕地看向薛沉景。 薛沉景低醇的声音响起：“虞相的卷宗，你可以拿走，但不许深究。” 他神情严肃，似乎带着一丝警告。 虞意立在了原地，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她在他脸上从来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收回自己的手，脸色不由一沉：“侯爷怕了？” 从昨天她进书房被发现，她就已经有数了，自己的身份算是被薛沉景坐实了。 她亲口承不承认都没有意义了。 她亦是在试探，她知道薛沉景在她父亲通敌之案中一定起了不可小觑的作用。 可薛沉景避开了她的眼神，只是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案子真的翻出来对你不会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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