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艰难地吃完晚餐，陆知瑜又晃着妈妈的手臂问道： 「妈，妹妹的户口转到咱们家了吗？」 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虽然父母把我接了回来，但一直没有提转户口，也没有提要把我的姓氏改回来的意思。 过去的姓氏像一个深深的烙印，无时无刻地告诉我： 我不属于这里。 即使被接回亲生父母身边了，我也依旧是一个外人。 妈妈脸上闪过一丝为难。 她看了我一眼，有些心虚地打了个哈哈。 「这个，先不急吧…… 「我和你爸最近都比较忙，抽不出时间。」 还没等她说完，陆知瑾直接出声打断。 「正好我明天有空，可以带她去改。 「不过我们也该问问她本人的意见。」 陆知瑾转头望向我，脸上的神情极为认真。 「你想把姓氏改回陆吗？」 而那一刻，他心里说的是： 「不管姓陆还是姓贾，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妹妹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 「我会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并帮你做到你想做的所有事情的。」 ……没来由地，生出了莫大的勇气。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望向陆知瑾的眼眸，鼓起勇气说道： 「想。我想把姓氏和名字都改掉。」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谢谢你，哥哥……」 陆知瑾清冷的面容僵住了。 然后，我听到他心里噼里啪啦地放起鞭炮。 「wocwocwoc 妹妹管我叫哥哥了！ 「她叫我哥哥了！ 「Wocwoc 来道雷劈死我，让我永远停留在这一秒吧！ 「我活着一定就是为了等这一声哥哥的吧！」 「呜呜呜呜我妹妹天下第一可爱。 「没有妹妹的人都有难了！」 「要不干脆把今天定为普天同庆的节假日？」 「就叫『庆祝妹妹叫我哥哥日』 「会不会有点不好听？ 「呜，不管了，等会我要出去放二十串鞭炮！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而陆知瑜的心里则是暴风骤雨，雷鸣电闪。 「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陆知瑾！ 「凭什么妹妹先管他叫哥哥？ 「她还没叫过我姐姐呢！ 「呜呜呜呜妹妹你看我一眼好吗？ 「姐姐给你当狗好吗？ 「汪汪汪汪汪！ 「妹妹看看我，看我看我！」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想改个新名字，但是还没想好改什么。 「姐姐，你能帮我一起想吗？」 陆知瑜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5 陆知瑜的脑海里差不多飘了一个多小时的小花花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抱着一本厚厚的辞典，拿着钢笔和笔记本，一脸严肃地坐在我身边。 「这几个字你看怎么样？ 「一看就知道咱们是亲姐妹。」 陆知瑜精挑细选的几个字有： 玥、珏、珝、琰…… 无一不是代表了玉石的美好光辉的字眼。 且和瑾、瑜两个字相呼应。 确实是一看便知，我们是一家人。 我正犹豫着，哥哥忽然冷不丁地插入了话题。 「『璟』字怎么样？ 「陆知璟？」 他飞快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璟」字。 同时心里嘿嘿傻笑： 「陆知瑾，陆知璟，一听就是亲兄妹，嘿嘿。」 陆知瑜咬牙切齿地翻了个白眼： 「陆知瑾，你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 「你自己听听陆知璟这个名字像女生用的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多的是弟弟不是妹妹呢。」 说着她气鼓鼓地看向我： 「妹妹，咱们别理他。 「你看看我选的这几个字。 「『玥』字你觉得怎么样？ 「知玥，陆知玥，比知璟好听多了。」 然后她心里泛起了陆知瑾同款傻笑。 「知玥和知瑜的发音有一点点相似，嘿嘿。 「而且我的妹妹就像小月亮一样可爱。 「知玥~知玥~多好听啊！」 小月亮么…… 望着陆知瑜那宛若小太阳般明媚的笑容，我无端也沾染了一丝温暖。 「嗯，那就叫知玥吧。 「我喜欢这个名字。」 这句话刚一出口，陆知瑜的心里闪过一片片的白光。 像是无数颗超新星在此时爆发了一般。 那一瞬间，陆知瑜的脑海一片空白。 好一会，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狂笑声在我脑子里炸开。 「妹妹选了我挑的名字！ 「妹妹选了我挑的名字！ 「妹妹还说她喜欢这个名字！ 「四舍五入就是妹妹最喜欢我了！ 「妹妹说她喜欢我！ 「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和兴奋到狗叫的陆知瑜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陆知瑾那凄风苦雨般的心声。 「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陆知瑜这个小王八羔子会跟我争夺妹妹的宠爱； 「我不知道她连取名字都要跟我抢……」 眼看着陆知瑾就要化身祥林嫂，我终于还是有些不忍地开口。 「知璟这个名字也挺好的，我也很喜欢。 「这样吧，户口本上就叫知玥。 「知璟当作小名，平时在家里叫，怎么样？」 然后，我的脑海中传来了两道不同的狗叫声……   6 将户口正式转到陆家，又改好名字后。 陆知瑜又吵着转学籍的事。 我和陆知瑜同岁，但我却比她小一级。 我辍学过一年。 因为我的养父母觉得，女孩子读太多书没用，不如早早找个人嫁了。 因此，初中毕业后，他们便逼我放弃学业，出去打工。 我打了一年的工，大部分的钱都交给了养父母。 剩下的钱一点点攒了起来。 攒了一整年，才终于凑够学费。 那之后，我便一直半工半读，自己赚生活费。 是以我比大部分同龄人，都要小上一届。 有时候，在学校里，我会遇见曾经是初中同学、现在却大我一届的人。 他们看向我的目光很复杂。 像是怜悯，又像是嘲弄。 我拼命告诉自己，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但每每还是想要躲起来。 躲到一个谁也看不到我的地方去。 在告诉陆家人，我今年不是读高三，而是高二的时候。 那种久违的、想要躲避的感觉又层层漫了上来。 妈妈眼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鄙夷。 「你还留过级？ 「这么小就不学好，就知道你们那种地方出来的人都没什么素质。」 她有些嫌弃道： 「你现在已经到了我们家，就要改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陋习。 「我也不要求你像知瑜知瑾一样优秀，但不能跟你养父母一样，不三不四的。 「我们陆家丢不起这个脸。」 手心又开始黏黏地沁出汗水。 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我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我的成绩一直都很好，一直是第一名。 然后是后来半工半读，也没有落下过。 我只是…… 从来没有过那么得天独厚的条件。 别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我，却是要用尽一切去争取。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见我脸色惨白，妈妈的语气又和缓了些。 「我已经帮你联系了一家全日制托管学校了。 「平常食宿都在学校，只有暑假的时候会放一个月。 「到时候你想在外面租个房子，或者和同学出去玩都行。」 全日制托管学校…… 我感觉大脑有些晕眩，但还是咬着牙问道： 「是不是……城南那家书院？」 「你听说过？」 妈妈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道： 「没错。听人说那里管教很严格。 「不少年纪轻轻就走歪路的小混混，进去之后都变得很听话。 「你在那里好好把这些年养的坏习惯都改掉。 「我这也是为你好。」 城南的书院…… 像是有一柄铁锤在反复敲打着我的大脑，四肢百骸都为之震颤发抖。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家书院呢？ 我中学时唯一的一个朋友。 我们曾经约好要一起考上大学，远远地逃离那个愚昧隔绝的小村庄，再也不回来。 可是初二的时候，她的家里人就给她安排了一门婚事。 她拼命反抗，甚至打算离家出走。 结果反手被扭送进了那家书院里，「改造」了半年。 我不知道她在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出来后，她就疯了。 她经常衣不蔽体，痴痴傻傻地在村里到处走。 有人故意吓她，声音稍大一点，她就会哭着跪在地上磕头，不断喊着「对不起，我错了，我会当个好孩子听爸爸妈妈的话的，你们不要再打我了……」 我被接回陆家的时候，她已经流过两个孩子，正在怀第三胎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定定地望着自己名义上的母亲。 那一瞬间，心脏直坠冰窟。 说不失望是假的。 在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的时候，我曾如此憧憬、渴慕过。 我渴望她能够搂我在怀里，说： 「过去那些年你受苦了。 「从今以后，在妈妈身边，你再也不用忍耐了。」 而她却用自己的行为告诉我： 「既然你已经受了那么久的苦，为什么不继续忍受？ 「为什么要来破坏我们的幸福家庭？」 没错，破坏。 在她的眼中，我是这个家的破坏者。 如果没有我，她和爸爸和陆知瑾陆知瑜，一家四口能和和美美共享天伦之乐。 我这个不尴不尬的存在，只会破坏家里和谐的气氛。 因此，她早就计划好了，要把我送进全日制封闭管理的书院，眼不见为净。 或许她并不知道那家书院的真面目，只当做普通的管理比较严格的学校。 或许她在心里将这一行为粉饰美化得很正当。 美其名曰「改造」「为我好」。 但实际上，她不过是想远远地把我推开罢了。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扭曲古怪的念头。 「如果我就这么死掉了。 「她会不会觉得松了口气？ 「会不会很开心？」 就在这时，陆知瑜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手覆在我手上。 她像是没有听到妈妈刚刚的提议一样，自顾自地说道： 「知玥你现在读高二啊？ 「太好了。 「我比你大一届，在学校我就可以罩着你了。」 陆知瑾也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 「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我可以先帮你补习一下。」 陆知瑜听了这话，再次白了陆知瑾一眼。 「你都已经工作了的人了。 「高中那些知识你确定还记得？ 「别把我们知玥带偏了。」 陆知瑾嘴角噙着一丝嘲弄的笑看向陆知瑜： 「那也比你这个学渣强。 「你是不是忘了我之前是省高考状元？」 陆知瑜气得呲牙，不服气道： 「那又怎样？ 「我跟知玥可以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两个人交汇的视线再次噼里啪啦地冒出火星子。 方才那些扭曲冰冷的想法，被突如其来的吵闹打断。 搭在我身上的那两只手暖暖地传来热意。 我低头望了一会，嘴角忽然扬起一抹笑意。 原本消失的勇气，在这一刻重又生了出来。 我看着妈妈，平静地开口道： 「原本，我和知瑜应该是同一届的。 「但是我的养父母觉得女孩子不用多读书。 「初中毕业后就逼我辍学。 「我是自己打了一年工，才攒够学费，继续读书的。 「所以才比知瑜小一届。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学习。 「最近一次的考试，我是全校第一。 「或许我没有您要求的那么优秀。 「但只因为我留过级，就断定我是不学好的小混混。 「您不觉得自己太武断了么？」 说出口的瞬间，有什么沉沉压着我的东西，似乎在一刻消失了。 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并非为了指责谁，又或是让谁感到愧疚、感到心疼，而说的这番话。 我只是在这一刻，有了直面自己、原谅自己、拥抱自己的勇气。 我在努力告诉自己： 这不是我的错。 我已经很努力了。 即使比其他人落下了一些，我也不用为此感到羞耻。 更不用，总是想着躲起来。 虽然我本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但客厅里，却陷入了沉默。 谁都没有开口，但我却听到了三道心声。 「那家人果然对妹妹很不好，居然连学都不让她上。 「妹妹以前到底吃了多少苦。 「我一定要千倍万倍地补偿她。 「哥哥发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悲伤中带着一丝坚定的声音，是哥哥。 「他们居然这样对知玥。 「……原本，上不了学的应该是我才对。 「是我占据了知玥过去的人生。 「如果不是我，她应该在陆家无忧无虑地长大，而不是初中毕业就被迫打工。 「而且她回陆家之后，爸妈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偏袒我。 「明明她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知玥虽然表面上不说，心里肯定很难过。」 「都怪我，要是我不存在就好了呜呜…… 「我要怎么弥补，她才会原谅我。 「呜呜……」 羞愧中带着自我厌弃的声音，是陆知瑜。 「知玥以前居然…… 「唉，是我做错了吗？」 「我一直觉得，生的不如养的亲。 「知玥好不容易回家了，我却担心知瑜会因此跟我生分了。 「完全没有考虑过知玥的感受。」 「她在以前那个家里过的那么不好； 「到了这里，我又和她不亲近。 「这孩子心里得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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