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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无休无止的冰冷,像浸透了骨髓的深井水,从四肢百骸一丝丝渗上来。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沉重得如同拖着生锈的铁链。

林黛玉费力地掀开一丝沉重的眼皮,视线里只有一片模糊的、昏暗的帐顶,绣着早已褪色的缠枝莲纹样,影影绰绰,像是隔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净的泪雾。

喉咙里火烧火燎,想唤一声紫鹃,却只溢出几声破碎的、不成调的**。意识沉沉浮浮,如风中残烛。前尘往事,那些欢笑、那些泪水、那些刻骨的孤寂与锥心的刺痛,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倒灌回来,清晰得令人窒息。

大观园里的春花秋月,葬花冢前的冷雨凄风,宝哥哥那似近又远的眼神,凤辣子绵里藏针的笑语,王夫人那永远隔着一层纱的冷漠……还有最后,那空荡荡的潇湘馆,孤零零一张冰冷的床榻,无人问津的凄凉。

悔啊!悔自己一腔痴情付流水,悔自己清高孤傲误终身,更恨自己身如浮萍,半点不由己!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姑娘?姑娘!您醒醒啊!老爷……老爷那边……”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少女声音,急切又惶恐,像一枚生锈的针,猛地刺破了她濒死的混沌。

这声音……是雪雁?那个前世里,跟着她进了贾府,懵懵懂懂,最后也不知飘零到何处的小丫头?

林黛玉猛地睁大了眼睛!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接着,那褪色的帐顶花纹渐渐清晰起来。身下是柔软厚实的锦褥,而非潇湘馆那张硬邦邦的冷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药草香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南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这绝不是大观园!

她艰难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惊悸的力道,侧过头去。

床榻边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半旧的鹅黄衫子,正抬起一张哭得红肿如桃、满是泪痕的小脸,惊恐又充满希冀地望着她——不是幼时的雪雁是谁?!

“雪……雁?”黛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虚弱。

“姑娘!您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了!”雪雁见她睁眼,哭声更大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您方才……方才哭晕过去了!老爷……老爷那边……”

老爷?父亲?!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林黛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撑起半边身子!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胸口血气翻涌。

她死死抓住身下冰凉的锦褥,指尖几乎要抠进缎子里去。

“父亲……父亲他……如何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记起来了!就是这个时候!七岁!父亲林如海病势沉重,扬州城中名医束手,贾府的信使已在路上,很快就要接她这个孤女入京!

前世,正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夺走了父亲,也彻底斩断了她与这世间最后一丝温暖的、坚实的依靠,将她推入那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步步惊心的深渊!

“老爷……老爷他……”雪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吐血了……李大夫说……说怕是……怕是就这两日了……”小丫头的话如同冰锥,狠狠扎进黛玉的心窝。

不!不能再这样!前世的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父亲撒手人寰的痛楚,瞬间化为滔天巨浪席卷了她!那冰冷的悔恨瞬间被一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取代!

“扶我起来!”黛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冷厉,完全不像一个七岁病弱女童能发出的。那里面蕴含的急切和力量,让哭啼中的雪雁都吓得打了个嗝,呆愣愣地看着她。

“快!”黛玉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雪雁从未见过的、仿佛历经沧桑沉淀下来的威压。

雪雁被那眼神慑住,下意识地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扶住她瘦弱得惊人的臂膀。黛玉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下床。

久病的身子虚软得厉害,双脚刚一沾地,膝盖就是一软,全靠雪雁死死架住才没倒下。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贴在背上,冰冷刺骨。但她不管不顾,几乎是拖着脚步,踉踉跄跄地冲向门外。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焦灼万分。

“姑娘!您慢点!您慢点啊!”雪雁哭喊着,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努力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重量。

穿过熟悉的回廊,廊下悬挂的鸟笼里,画眉鸟似乎也被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惊扰,发出几声短促不安的鸣叫。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越来越重,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冲到了父亲林如海的正房外。门帘低垂着,里面传出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沉闷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间或夹杂着几声虚弱的**。

门口侍立的老管家林忠,须发花白,满脸愁苦和绝望,正用袖子偷偷擦拭眼角。

看到黛玉被雪雁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搀扶过来,林忠惊愕地睁大了眼,慌忙上前一步:“姑娘!您怎么来了?您还病着……”他话未说完,目光触及黛玉的脸时,猛地顿住了。

那张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下巴尖尖的,衬得一双眼睛大得惊人。然而,那眼中此刻燃烧着的,不再是往日的怯弱、敏感和随时要滴落的泪水,而是一种近乎骇人的、冰冷的、清醒到极致的火焰!

那眼神深处,沉淀着一种林忠从未在这个小主人身上见过的沧桑与……狠绝?仿佛在瞬息之间,换了一个人!那是一种看透世事、绝境求生的孤注一掷!

“忠伯,”黛玉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父亲现在如何?大夫呢?”

林忠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躬下身:“回姑娘,老爷……老爷方才又呕了一口血,昏厥过去了。李大夫……李大夫在里头施针,说是……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了……”老管家的声音哽咽,满是绝望。

黛玉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无底寒潭。天命?又是天命?!前世,她信了这天命,结果呢?泪尽而亡!今生,她偏不信!

“去!把书房里我那本《杂病手札》拿来!快!”黛玉急促地命令道,语速快得惊人。那是她前世在贾府后期,缠绵病榻、百无聊赖时,翻遍医书杂记,凭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默录下来的一些偏方、杂方,其中就有几味针对肺痨咳血、看似霸道却可能起死回生的方子!当时只当是消遣,谁曾想……竟成了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忠一愣:“姑娘,那……”

“快去!”黛玉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锋劈下。

林忠被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惊得浑身一颤,再不敢迟疑,转身疾步而去。

黛玉不再看林忠,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冲入肺腑,反而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奇异的清醒。

她推开雪雁虚扶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自己,然后,毫不犹豫地掀开了那隔绝生死、沉重无比的门帘。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药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房间光线昏暗,窗户紧闭着,只留了一条小缝透气。

床榻上,林如海仰卧着,面如金纸,唇色灰败,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那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的残存。

一个须发皆白、面色凝重的大夫正俯身在他胸前施针,额头上全是汗珠。

“李大夫!”黛玉的声音在寂静压抑的房间里响起,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李大夫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手一抖,捻着银针的手指差点偏了位置。他愕然回头,看到门口站着那个瘦骨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林家**,她苍白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磐石般的坚毅。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正定定地看着他。

“林姑娘?您……您怎么……”李大夫惊疑不定。

就在这时,林忠气喘吁吁地捧着那本薄薄的、纸张已经有些泛黄的手札冲了进来:“姑娘!书……书拿来了!”

黛玉看也不看林忠,目光只锁在李大夫身上,大步走到床边。她无视了李大夫震惊不解的眼神,一把拿过林忠手中的手札,动作快得惊人。

泛黄的纸张在她细瘦的手指间飞速翻动,发出急促的沙沙声。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那些蝇头小楷间迅速搜寻。前世记忆中的某个角落被强行撕开——那是在潇湘馆某个寂寥的午后,她无意间翻到的一则前朝太医的残篇笔记!

“找到了!”黛玉的手指猛地顿住,指尖重重地点在几行字上。她毫不犹豫地抬头,将书页猛地递到李大夫眼前,声音斩钉截铁:“李大夫,请按此方煎药!快!”

李大夫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那纸上写着几味药名:煅花蕊石三钱(研极细末)、三七粉二钱(冲服)、鲜藕汁一大盏为引……另有一味主药,赫然是“生大黄一钱(后下)”!剂量用法写得清清楚楚。

李大夫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怒!他猛地抬头,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胡闹!简直胡闹!林姑娘!你……你可知大黄是何等峻烈攻伐之药?令尊大人此刻肺腑俱损,元气耗竭,已是油尽灯枯!此等虎狼之剂下去,莫说救命,顷刻间就能催命!你这是……你这是要害死你父亲吗?!”

他指着那药方,手指都在发颤,看向黛玉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痛心疾首。一个七岁女童,竟敢在父亲弥留之际,拿出此等凶险之方?莫非是悲伤过度,失心疯了?

林忠和雪雁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姑娘!使不得啊!使不得!李大夫是扬州城最好的大夫啊!您……您要三思啊!”

“闭嘴!”黛玉一声低喝,如同寒冰碎裂,瞬间压下了房内所有的嘈杂和惊惶。她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

她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锐利地逼视着李大夫,那眼神深处,是经历过生死轮回、看透世情的决绝,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自信!

“李大夫,您行医多年,想必也见过绝症险症!父亲此刻脉象,是否沉细欲绝?是否舌绛无苔,齿龈渗血?”

她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此乃瘀血内阻,新血不生之危候!您用参附吊命,只能暂延须臾,淤毒不清,生机立断!此方看似凶险,花蕊石、三七化瘀止血是为君,藕汁养阴清润是为佐,大黄推陈出新,荡涤腑内积滞瘀毒,正是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若不用此方,父亲……还有几个时辰可等?!”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字字如刀,直指要害!李大夫被她问得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褪!他行医数十年,经验老道,怎会看不出林如海此刻确是瘀热毒深、回天乏术?只是他惯于稳妥,岂敢用此等兵行险招?眼前这七岁的女孩,竟将病理说得如此透彻、如此……疯狂而精准!

“可是……可是这大黄……”李大夫嘴唇哆嗦着,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林如海,又看看眼前这个眼神执拗得可怕的女童,内心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这是胡闹,是弑父!可心底深处,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这女孩说的……似乎……有那么一丝道理?一种他从未敢想过的、剑走偏锋的道理!

“没有可是!”黛玉斩钉截铁,一步踏前,小小的身影竟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我父亲若因此方……有何不测,我林黛玉,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大夫分毫!若因循守旧,坐视父亲……就此而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凄厉,“我林黛玉立时撞死在这柱前,随父同去!李大夫,您是要赌那一线渺茫的生机,还是要看着林家……就此绝户?!”

“绝户”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房间里!

林忠和雪雁吓得魂飞魄散,连哭都忘了,只是惊恐地看着黛玉。李大夫更是如遭重击,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惨白如纸。

他看着黛玉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决绝到令人心胆俱裂的眼睛,再看看床上那个随时可能咽气的林如海……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压力将他死死攫住。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林如海那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拉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良久,李大夫猛地闭上眼,又倏然睁开!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狠色!他用力一跺脚,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好!好!老夫……老夫今日就拼上这身医名,信你一次!林忠!照方抓药!快!按姑娘说的分量,一丝一毫都不能差!快去!”

林忠猛地一颤,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看着李大夫决绝的脸,又看看自家姑娘那纹丝不动、如同石雕般的身影,一咬牙,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煎熬的等待开始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药炉在偏房架起,火焰***着砂锅底,咕嘟咕嘟的药液翻滚声传来,伴随着浓烈刺鼻的药味。

李大夫守在林如海床边,脸色铁青,手指搭在寸口关上,一刻也不敢放松。雪雁跪在角落,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黛玉就站在床前,一动不动。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得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得可怕,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父亲灰败的脸,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终于,林忠端着一碗黑漆漆、散发着浓烈苦涩与奇异腥气的药汁,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那药汁还在碗中微微晃荡,热气蒸腾。

李大夫深吸一口气,看向黛玉。

黛玉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微微颔首。

李大夫颤抖着手,接过药碗。他用小银匙撬开林如海紧咬的牙关,小心翼翼地、一匙一匙地将那滚烫的、气味冲人的药汁喂了进去。每一匙都如同在走刀尖。

一碗药,喂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喂完最后一匙,李大夫已是满头大汗,后背湿透。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林如海脸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如海毫无动静。

李大夫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在熄灭,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将他淹没。他颓然地垂下头,心中悔恨如毒蛇噬咬。完了……全完了……他这一世清名……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即将吞噬一切时——

“呃……噗!”

床上的林如海身体猛地一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大口粘稠、发黑的淤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得床褥、帐幔上到处都是刺目的黑红!

“老爷!”“父亲!”林忠和雪雁失声尖叫,魂飞魄散!

李大夫也吓得魂飞天外,一**瘫坐在地!

唯有黛玉!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绷紧到了极致,却没有丝毫后退!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滩黑血上!那血……不是鲜红的!是黑紫色的!带着浓重的腥腐气味!

“成了!成了!”黛玉心中一个声音在狂喊!淤血吐出来了!

紧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吐出那口黑血后,林如海剧烈地喘息起来,那原本微弱得几乎要断掉的呼吸,竟然渐渐变得……清晰有力起来!虽然依旧伴随着痛苦的咳嗽,但每一次咳嗽,似乎都在努力地清空着肺腔的积郁!

他那如同金纸般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灰败,虽然依旧苍白,却隐隐透出了一丝……属于活人的微光!

“这……这……”瘫坐在地的李大夫,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连滚爬爬地扑到床边,手指颤抖着再次搭上林如海的脉搏。

“脉……脉象……”李大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狂喜,“沉滞稍减……虽细弱……但……但已有流转之象!淤阻……真的通了!天哪!神方!神方啊!”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一旁依旧站得笔直、面色沉静的黛玉,那眼神,充满了敬畏、难以置信,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林忠和雪雁也傻了,呆呆地看着床上呼吸渐趋平稳的老爷,又看看自家姑娘,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黛玉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微微晃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猛地席卷了她。

她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刺破,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形血痕,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她成功了。

父亲……活下来了!

泪水,前世流尽的泪水,此刻却一滴也没有涌出。只有一种冰冷彻骨、又滚烫灼心的力量,从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缓缓沉淀下来,化为坚不可摧的磐石。

她看着父亲依旧苍白却有了生气的脸,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那是一个战士,在尸山血海中,终于夺回第一座堡垒的标记。

林如海这场病,去势极凶,如同骤然席卷的暴风,然而,在女儿那剂堪称“虎狼”的药方强行拨乱反正后,竟如同被扼住了咽喉的风魔,势头虽猛,终究没能彻底摧垮这参天大树。

在鬼门关前被硬生生拽回来的林如海,身体依旧虚弱得像一张被雨水浸透的薄纸,下不了床,整日昏睡的时间多过清醒。

但他每一次醒来,浑浊的眼神望向守在床边的女儿时,那里面除了病痛的折磨,便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如海的震动和……依赖。

扬州城里的风言风语,如同春日里恼人的柳絮,无孔不入地飘进了林府高高的院墙。

“听说了吗?林盐政家那位小**,才七岁啊!硬是拿出个凶险无比的方子,把她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真的假的?七岁?开药方?别是瞎传的吧?李大夫那会儿可在场呢!”

“千真万确!我家那口子在林府后厨帮工,亲耳听里面传出来的!说是李大夫当时都吓傻了,死活不肯用那方子,是那位小林姑娘立了生死状,硬逼着灌下去的!结果,嘿!吐了一大滩黑血,人还真就缓过来了!”

“嘶……我的老天爷!这……这怕不是神仙转世吧?那方子得多霸道?”

“霸道?何止霸道!听说用了生大黄!那玩意儿……啧啧,给个壮汉用都得掂量分量,何况林大人那身子骨?可偏偏就成了!李大夫现在逢人便说‘后生可畏’,对那位小林姑娘,那叫一个毕恭毕敬!”

“林家**……不是都说是个病秧子,风一吹就倒,整日里只会哭哭啼啼的?这……这听着不像啊?”

“谁知道呢?许是父女连心,危难时刻通了神窍?反正啊,这林家,怕是要变天喽!”

外面的议论纷纷扰扰,林府之内,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下人们走路放轻了脚步,说话压低了声音,看向后院那位瘦弱**的目光,都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连最沉稳的老管家林忠,如今在黛玉面前回话,腰也弯得更深了些。

此刻,林如海倚在引枕上,刚刚喝下一碗苦得皱眉的参汤。他喘息稍定,目光落在坐在床边绣墩上的女儿身上。

她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账册,细瘦的手指在一行行墨字间缓缓移动,神情沉静得不像个孩子,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鸦羽般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玉儿……”林如海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和疲惫,却异常温和,“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这些账册……不必急着看的,交给忠伯便是。”

他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心疼不已。自他病倒,府中大小事务,竟不知不觉间都压到了这小小的肩膀上。

请医问药、约束下人、支应门庭……桩桩件件,她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条理,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在病榻上既感欣慰,又觉心酸。

黛玉闻言,合上手中的账册,抬起头。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没了往昔的怯弱和迷蒙,只有一片沉静的湖泊。

“父亲安心养病便是,”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女儿不累,看看这些,心里反倒踏实些。”

林如海看着她,心头百感交集,女儿变了,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仿佛连带着女儿也脱胎换骨了,那份沉静下的坚韧,那份应对事务的从容,绝非一夕可成。

他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的疑惑:“玉儿……那方子……你是从何处……”

黛玉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探究的视线,没有半分躲闪,她早已想好说辞。

“父亲可还记得,去年春天,母亲忌辰时,女儿随您去城外白云庵进香?”她声音平缓,如同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那日庵中香客众多,女儿觉得气闷,便由雪雁陪着在后山竹林散心。

遇着一位云游至此的老尼,形容枯槁,病得厉害,倒在竹林小径边。女儿见她可怜,便让雪雁取了随身带的清心丸和水囊给她。”

林如海微微颔首,似乎有那么点模糊的印象。

“那老尼服了药,缓过气来,对女儿千恩万谢,”黛玉继续道,眼神放得有些悠远,“她说她略通医理,见女儿体弱,便拉着女儿说了许多调养之道。

临别时,她感念女儿赠药之恩,又见女儿心思灵慧,便说与女儿有缘,赠了几页她随身携带的、誊抄的医方杂记,说是……说是前朝宫里的孤本残篇,或许对女儿有用。

女儿当时只当是寻常调养方子,随手夹在一本杂书里,并未在意,前几日父亲病危,女儿心中惶急,翻箱倒柜想找些偏方,无意间翻到,见其中一方所述症状,竟与父亲……有几分相似……女儿……女儿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真实的情绪,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和委屈。

林如海听着,心头那点疑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怜惜和一丝释然。原来如此!机缘巧合,得遇高人遗泽!这倒说得通了。

他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想到她当时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此刻的沉稳,心中又是酸涩又是骄傲。

“原来如此……”林如海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头一块大石,感慨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位老尼……定是菩萨派来救我一命的善知识,玉儿,你……很好。”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女儿冰凉的手背上,传递着父亲的温度,“为父……欠你一条命。”

黛玉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热,心头微微一颤,却并未抽回手,只是低声道:“父亲言重了。女儿只盼父亲早日康复。”

林如海欣慰地点点头,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他目光扫过女儿手边的账册,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忠伯。”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一直垂手侍立在屏风外的林忠立刻应声而入:“老爷。”

“传我的话,”林如海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字字清晰,“从今日起,府中所有大小事务,外头的田庄、铺面、库房钥匙,一应账目……皆交由姑娘掌管定夺。若有拿不定主意的要事,再来回我。姑娘的话,便是我的话,阖府上下,不得有丝毫怠慢!”

林忠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将偌大林家产业,交给一个七岁的女孩掌管?!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他下意识地看向黛玉。

黛玉也微微抬起了头,眼中掠过一丝波澜,但随即归于沉静,她并未推辞,也未表现出任何受宠若惊,只是站起身,对着林如海,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女儿遵命,定不负父亲所托。”

那份沉稳与担当,让林忠心头剧震!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的女孩,再想起那剂起死回生的药方……林忠猛地低下头,深深一揖:“是!老奴遵命!必当尽心竭力,辅佐姑娘!”


更新时间:2025-09-05 21:5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