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市图书馆地下恒温古籍库房亮起微黄的防紫外线灯。空气里飘着纸张氧化后的淡香,还混着防霉剂的清涩气味。
沈知夏坐在工作台前,指尖轻轻压住宣纸边缘。她左手小指微微颤抖,赶紧用缠着九股棉线的护腕压住手腕,接着拿狼毫笔蘸了金粉,修补一页残破的明代抄本《玉台新咏》。
沈知夏二十八岁,长着杏核眼,眉目清冷。她的发丝梳得整整齐齐,挽成低髻,耳垂上的两粒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穿的靛青色工作服袖口已经磨边,袖袋里插着三支不同型号的修纸刀。她是图书馆最年轻的古籍修复科副主任,业内都叫她「手有金缮魂,心无波澜纹」。
七年前,她父亲为了抢救一场火灾中的宋版《陶渊明集》牺牲了。从那以后,沈知夏就把情感藏在层层纸页里。她觉得,只要纸不碎,记忆就不会消失。
今天,馆里送来一批新出土的竹简和残卷,听说是从江南一座明代墓葬里抢救出来的。其中有本封面剥落的线装册子,封底隐约能看到半枚朱砂印,形状居然和她的私人印章特别像。沈知夏心里一惊,没敢声张,只把这本册子列为优先修复的对象。
这本残卷的质地很特别,纸面泛青,摸起来像蚕丝织的,墨迹虽然陈旧,却没有晕开。初步检测发现,它的黏合层里有某种未知的植物胶质,普通溶剂处理不了。
沈知夏决定用低温蒸汽软化法。她把古籍放进密封舱,慢慢注入含微量植物精油的水蒸气,一直盯着湿度变化。
四十分钟后,页面稍微松动了些。她戴上放大镜,用0.01毫米厚的竹签小心地剥离。她的动作特别轻,就像在拨开睡着的蝴蝶翅膀。
翻到第七页时,纸面突然裂开一道缝,一缕青烟从缝里飘出来,盘旋着上升,在空中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一个男子突然出现在库房中央。他穿着月白杭绸长衫,腰上挂着鎏金错银双鱼佩,睫毛低低垂下,遮住了右眼下的一颗泪痣。他双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声音清朗:「臣谢怀安,叩见天光。」
沈知夏后退半步,撞翻了金粉碟,狼毫笔也掉在了地上。
她强装镇定,伸手去按警报系统,却发现监控画面不动了,门锁也失灵了。电子屏上的时间停在6:43,空调也不吹风了。整个空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这个叫谢怀安的男子说,自己是大胤朝第九任太子。当年祭天的时候被雷击中,神魂离体,几百年来一直寄住在各类文物里,跟着文物碎片在人间流转。现在因为古籍被打开,他才能重新醒来。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昨天的天气。他看见金属柜、LED灯和电子屏,把灯叫做「琉璃火」,把电脑叫做「活字匣」,对所有现代设施都不认识。
沈知夏皱了皱眉,从工具盒里拿出一枚出土的古币试探他。这枚古币是去年发掘时发现的私铸钱,样子很少见。
谢怀安看到古币,神色动了动,从袖子里掏出另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铜钱。两枚铜钱合在一起,边缘的刻痕严丝合缝,拼成了一枚完整的符文。
而这符文背面的纹路,竟然和沈知夏的私人印章完全一样。
她盯着拼好的铜钱,心跳加快了。这绝对不是巧合。她的印章是父亲留下的,从来没给别人看过,就连母亲都不知道具体样式。
谢怀安抬头看向她,目光沉静:「这枚印章,当年曾陪着我入宫见母后。」
沈知夏没说话,默默收起铜钱,转身打开应急通风阀。随着一声轻响,空调重新启动,监控画面恢复了跳动,时间也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这件事不能留在图书馆。
半小时后,沈知夏抱着一个牛皮纸箱走出图书馆侧门。箱子里装着一套备用汉服、几本线装书和一台老式座钟,都是她借口「借调研究」带出来的掩护物品。谢怀安跟在她身后,步伐端正,双手交叠在身前,走路的样子就像在走皇宫里的道路。
清晨的街道很安静,偶尔有环卫车开过去。谢怀安突然停下脚步,盯着红绿灯发呆:「这旗子是什么意思?」
「红灯停,绿灯行。」沈知夏简短地回答。
「用颜色发号施令,倒是很巧妙。」他点点头,「有相关的典籍记载吗?」
「没有。」
「那太可惜了。」
两人走到街角的煎饼摊前,摊主正忙着刷酱、打蛋、撒葱花。谢怀安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铜钱:「麻烦给份吃的,用这个付钱。」
摊主接过铜钱,刚要仔细看,扫码枪感应到金属,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这声音引来了路人的目光。
沈知夏立刻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拉着谢怀安快步离开。
「那是什么东西?叫声这么刺耳,像军队里的号角。」谢怀安边走边问。
「是防盗装置。」
「民间竟然配有军械?」
「不是军械。」
「那它为什么要打扰别人休息?」
「它不是活的,不会睡觉。」
谢怀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这个时代的人,说话都喜欢绕弯子。」
沈知夏看了他一眼,没再解释。
路上,谢怀安又好几次停下脚步。他把快递车叫做「铁马奔雷」,把路灯说成「夜明珠列阵」,甚至对着环卫工深深作揖,称呼对方「清道尊官」。
沈知夏没办法,只能低声跟外人解释:「这是我远房表兄,刚出院,还在适应社会。」
别人点点头,没再多问。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沈知夏撑开伞,把伞往谢怀安那边偏了偏,遮住了他。谢怀安低头看着自己湿了一角的衣摆,轻声说:「以前皇宫里有专门撑伞的内侍,叫『掌云』。」
「现在叫打伞。」
「这个说法真直白。」
到了公寓楼下,沈知夏领着谢怀安从消防通道上楼,避开了门卫的视线。
她的公寓不大,是北向的一居室,阳台上堆满了机械钟表的零件。墙上挂着几幅正在修复的古画,茶几上摊着一个拆了一半的怀表。
一只通体雪白的布偶猫蹲在沙发上,蓝眼睛盯着谢怀安,尾巴轻轻甩了三圈,然后慢慢跳下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又一圈,第三圈的时候,突然蹭了蹭他的衣袍边角。
沈知夏愣住了。这只猫从来不和外人亲近,就连房东来修水管都被它挠过。
谢怀安弯下腰,指尖悬在猫背上方,没有碰到它:「有灵性的动物,能分辨魂魄的真假。」
「别在这装神弄鬼。」
「我没装,这是真的。」
沈知夏没接话,径直走进厨房烧开水。
十分钟后,她捧着一杯热茶出来,发现谢怀安站在书架前,正看着她父亲留下的那本《广韵考异》。
「这本书……我曾经见过先父的批注。」
「不可能。」沈知夏放下茶杯,「这本书是1987年出版的。」
「我说的是原稿。」
沈知夏心里一紧。父亲确实有一部没出版的手稿,当年在火灾里被毁了,只留下几页残片。
谢怀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你左腕上的伤疤,是七岁那年烫伤的。用药物热敷的治疗方法,是我教给你父亲的。」
沈知夏猛地抬起头。
那种疗法是父亲独创的,从来没写进论文里,也没传授给其他人。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双鱼佩,「我认得你的眼睛。」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点打在楼顶的青铜兽首嘴里,发出闷闷的声响。
沈知夏没再追问,转身走进书房,拿出那本残卷和自己的私印拓片,并排放在灯下对比。
放大镜下,两者的吻合度达到98.7%。不仅印文一样,就连边缘一处细微的崩裂痕迹,位置都完全相同。
她坐了很久,直到手机震动起来。
是馆里发来的通知:明天要开紧急会议,讨论这批出土文献的归属问题。
沈知夏关掉灯,起身经过客厅时,看见谢怀安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她拆了一半的机械钟,正用一根细针调整齿轮的位置。他的动作很熟练,根本不像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
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双鱼佩静静放在桌角,原本银白的表面,已经悄悄变成了浅青色。
夜越来越深了。
沈知夏站在玄关,看着茶几上那本静静躺着的残卷。
封底原本模糊的题跋,此刻竟然浮现出一行新的字迹:
「癸未年冬,予书此卷,待一人启之——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