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残卷与遗赠陈旧的纸张在台灯下泛着微光,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灰尘和雨水浸湿泥土的混合气味。
陆明小心翼翼地用软毛刷清理着画轴边缘的缝隙,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仿佛手下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个沉睡的生命。他是市博物馆最年轻的书画修复师,
有着一双被前辈誉为“为古画而生”的稳定双手和一颗耐得住寂寞的心。此刻,
他正在处理的,是刚刚入库的一批捐赠品中的一件残卷。捐赠者是已故的私人收藏家,
后人整理遗物时,将一批未及仔细分类的藏品捐给了博物馆。这幅画没有题跋,没有落款,
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在清单上只被标注为“无名山水残卷”。画心严重破损,
绢素暗沉,多处断裂、霉斑,
构图也显得颇为怪异——近景是几块嶙峋的怪石和一棵姿态奇倔的古松,
中景则是一片朦胧的、仿佛笼罩在晨雾或暮霭中的水域,
远景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断续的轮廓。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片朦胧的水域中央,
似乎有一个极淡的、墨色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船影,船上还有一个更淡的人形墨点。
“意境苍古,笔法……看不懂。”陆明喃喃自语。他见过无数古画,宋元的严谨,
明清的写意,但这幅画的笔触,既非披麻皮,也非斧劈皮,
而是一种极其自由、近乎随性的点染皴擦,看似杂乱,整体望去,
却有一种奇异的、摄人心魄的沉浸感。仿佛作画者并非在描绘风景,
而是在记录一段……记忆?或者说,一种瞬间的感受。他调整了一下高倍放大镜的焦距,
凑得更近,仔细观察画心与裱褙绫边的接缝处。这是修复前的必要步骤,
检查是否有隐藏的补笔、夹层,或者前人留下的、不易察觉的记号。
就在他的目光扫过画轴顶端,那截用来悬挂的旧木天杆时,他注意到了一丝异样。
天杆的一端,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并非木材天然纹理的凸起。
他用镊子尖端极轻地试探了一下,感觉那是一个被巧妙嵌入木头的、比米粒还小的硬物。
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他取来更精密的工具,屏住呼吸,花了将近半小时,
才将那小小的硬物取了出来。那是一枚……戒指?它不是金属,也不是常见的玉石。
材质似玉非玉,似骨非骨,呈一种温润的深褐色,上面布满了极其复杂而古拙的暗纹,
那些纹路在灯光下似乎还在缓缓流动,看久了竟让人有些头晕目眩。戒指的造型也很奇特,
是一个首尾相接的、抽象化的龙形,龙口处含着一颗几乎看不见的、毫无光泽的黑色微粒。
陆明将它放在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的触感瞬间顺着皮肤蔓延开来,不是单纯的冷,
更像是一种……时间的质感。他鬼使神差地,将戒指套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尺寸竟然刚刚好。就在戒指戴稳的刹那,他眼前的景物猛地一晃!不是头晕,
是视野中的一切——工作台、灯光、古画、甚至空气里的尘埃——都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荡漾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猛地睁开。一切恢复了正常。“太累了,
出现幻觉了。”他揉了揉太阳穴,自嘲地笑了笑。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
出现些生理不适也属正常。他决定今晚到此为止,收拾好工作台,
将残卷和那枚奇怪的戒指分别放入专用的保管盒,锁进了保险柜。然而,当晚的梦境,
却不再平静。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水域旁,雾气浓得化不开,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一种从未闻过的、清冽而古老植物的气息。远处有山影,
近处有松石,场景熟悉得令人心悸。他想走动,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静静地“看”着。
雾气深处,似乎有桨橹划破水面的声音,若有若无。第二天,
他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来到博物馆。打开保险柜,取出画盒和戒指盒时,他犹豫了一下,
再次戴上了那枚戒指。这一次,感觉更为清晰。当他的指尖拂过那幅山水残卷的破损绢素时,
一些破碎的、模糊的画面如同电流般窜入他的脑海——不是视觉,
而是一种强烈的“感受”:风掠过松针的呜咽,水波轻柔的荡漾,
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滞的孤寂感。他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这不是幻觉!
接下来的几天,陆明陷入了某种半癫狂的状态。他以需要静心研究为由,
申请将这幅残卷带回了自己的工作室兼住所。他反复试验,逐渐摸到了一些规律。
当他戴着戒指,用手指直接接触古画上不同的笔触、不同的墨**域时,
就能接收到不同程度、不同性质的“感受”。接触那怪石,他能感到石头的坚硬、冰冷,
以及漫长岁月风雨侵蚀留下的沧桑;接触那古松,
他能隐约捕捉到一种顽强的、向上的生命力;而当他尝试去触碰画面中央,
那片朦胧的水域和那个极淡的船影时……轰!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洪流席卷了他。不再是碎片化的感受,
而是一段完整的、沉浸式的体验。2画中渡陆明发现自己正站在一艘小舟的船头。
不是梦境中那种模糊的旁观,而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此。
他能感觉到脚下木船的轻微摇晃,闻到空气中那清冷、湿润,
带着水草和远方山林气息的味道,看到眼前浩瀚无垠、烟波渺渺的湖面。
雾气比画中看到的要淡一些,但依然缠绕在远山之间,让天地显得空旷而寂寥。
他身上穿着的不再是家居服,而是一件略显粗糙的葛布长衫,样式古朴。他猛地回头。
船尾处,坐着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安静地划着桨。那是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
身形看起来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桨橹入水、破水、抬起的动作,稳定而富有韵律,
几乎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只有水波轻柔的哗啦声,更衬得四周万籁俱寂。
“请问……”陆明尝试开口,声音干涩。那划船的身影顿了一下,缓缓回过头。
斗笠下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年纪,肤色是常经风霜的微褐,
眼神平静得像他船下的湖水,深邃得看不到底。他看了陆明一眼,没有惊讶,没有询问,
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回过头,继续他划船的动作。
陆明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他意识到,这个“船夫”,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或者说,
他根本不在意。陆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仔细观察四周。这就是画中的世界!
近处的怪石古松,中景的浩渺水域,远景的朦胧山影……只是,
这一切不再是二维平面上的墨色和线条,而是立体的、充满生机的、可触可感的真实世界。
他甚至能感觉到微风拂过脸颊的凉意。时间在这里仿佛流逝得格外缓慢。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前方雾气渐薄,
隐约显出一个码头和一片依水而建的古代街市轮廓。船夫将小船稳稳地靠向码头。
在这个过程中,陆明一直紧紧盯着船夫的背影,试图从他身上找到某种答案,
或者至少是一丝情绪的波动。但什么都没有。船夫就像画中那艘船本身,
只是一个沉默的、永恒存在的部分。船轻轻靠岸。陆明下意识地踏上了码头粗糙的木制踏板。
他再次回头,想对船夫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谢谢”。却见那船夫已经调转了船头,
斗笠微抬,似乎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然后,他划动船桨,
小舟无声地滑入雾中,很快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最终与水墨般的背景融为一体。
陆明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小舟彻底消失。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枚深褐色的戒指,
正稳稳地戴在他的无名指上。他,进入了画中。而且,他似乎……取代了,或者说,
成为了画中那个原本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人形墨点”。3墨痕镇码头上人来人往,
穿着各色古装,大多是粗布短打,也有身着长衫的文士,偶尔有马车或挑夫经过。
人们的交谈声、小贩的叫卖声、船只的汽笛声(并非现代轮船,
而是某种古朴的号角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没有人对陆明的出现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仿佛他本就该在这里。他试探着走上街道。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磨得光滑,两旁是木结构的房屋,飞檐翘角,
店铺门口挂着布幌或木质招牌,上面是他能辨认出的汉字,但字体结构略显古拙。
“墨痕镇”。他从一个牌坊上看到了这个名字。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绘画感”。
天空不是纯粹的蓝,而像是用极淡的花青和墨渲染而成;建筑物的线条并非绝对的横平竖直,
带着一种毛笔勾勒的顿挫和韵味;甚至连行人的面容,也并非完全写实,有些细节模糊,
突出神韵,仿佛出自某位写意画大师的手笔。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触摸墙壁,能感受到木质纹理和油漆的剥落;他凑近一个卖烧饼的摊子,
能闻到面食烤熟的焦香;他甚至用身上摸出来的几枚陌生的铜钱,买了一个烧饼,
真实地感受到了它的温度和味道。这一切都太真实了!但又确确实实存在于一幅画中。
他找到一个看起来像是茶馆的地方,走进去,在一个角落坐下。听着周围茶客的闲聊,
他逐渐拼凑出一些信息。这里是“江南”地界(但并非他认知中的任何一个历史朝代),
墨痕镇以出产一种带有特殊墨香的“墨砚”闻名。人们谈论着家长里短,收成好坏,
偶尔也会提及远方的战事或某位名士的轶事,语言风格半文半白,但大致能听懂。
时间一点点过去,陆明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牵引。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于他自身,
或者说,来自于他手指上的那枚戒指。一种微弱但清晰的指向性,
引导着他朝镇子的某个方向走去。他跟随这种感觉,穿过几条街道,
来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处看起来颇为雅致的宅院,白墙黛瓦,
院墙内探出几枝翠竹。而那种牵引感,就源自于这院墙之内。他犹豫着,是否要敲门。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抱着洗衣木盆的妇人走了出来,
看到站在门口的陆明,愣了一下。陆明连忙拱手,
仓促间编了个理由:“在下……游学途经此地,见此处清幽,不知主人家可否行个方便,
讨碗水喝?”妇人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衣着虽不算华贵,但气质斯文,不像歹人,
便侧身让开:“进来吧,先生正在书房。”陆明道谢,走进院子。院子不大,
但收拾得十分整洁,墙角种着花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松烟墨的味道。
他的目光立刻被正屋敞开的书房门吸引了过去。那种强烈的牵引感,正是从那里传来。
他心跳加速,缓步走到书房门口。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
站在一张宽大的画案前,手持毛笔,凝神望着铺开的宣纸,似乎正在构思。
而画案旁的一个紫檀木笔架上,悬挂着几支毛笔。其中一支,通体呈深褐色,
笔杆上雕刻着与他戒指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首尾相接的抽象龙形暗纹!就是它!就在这时,
那老者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他的面容清癯,眼神温和而睿智,
带着一种长期与书画打交道沉淀下来的宁静气质。他的目光落在陆明身上,
又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戴着戒指的手指,最后,定格在他脸上。
老者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神色,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地问道:“远客至此,
所为何事?”陆明深吸一口气,知道无法再掩饰。他抬起左手,露出那枚戒指,
又指了指笔架上那支特殊的毛笔:“晚生……因缘际会,得此物指引,冒昧打扰,
想请教先生,此物……究竟是何来历?”老者的目光在戒指和毛笔之间流转,沉默了片刻,
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似是了然,又似是感慨。“原来,
‘时序之环’选择了你。”老者示意陆明进屋,“坐吧。老夫姓文,单名一个‘墨’字。
”4时序之环文墨先生给陆明倒了一杯清茶,茶香袅袅,
让陆明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你所戴的,名为‘时序之环’。”文墨先生开门见山,
他的声音低沉而舒缓,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而那支笔,名为‘造化笔’。
它们本是一体,源自何时何地,已不可考。传说为上古之神匠,
取时光碎片与万物灵韵炼制而成。”“时序之环,
造化笔……”陆明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充满玄奇色彩的名字。“不错。”文墨先生点了点头,
“时序之环,是钥匙,也是锚点。
能感应到蕴含‘真意’的时空印记——通常是那些倾注了创作者强烈情感与精神力量的古物,
尤其是书画。佩戴者凭借它,可以神游物外,进入那印记所承载的‘时空片段’之中。
”陆明恍然大悟:“所以,那幅山水残卷……”“那幅画,便是载体,是‘门’。
”文墨先生接话道,“它并非普通的画作,而是某位前辈画师,运用造化笔,或者说,
运用类似的力量,将他所经历、所感悟的某个时空片段,封印、留存了下来。
你通过时序之环,打开了这扇门。”“那……我现在是灵魂出窍吗?还是整个人都进来了?
我会不会回不去了?”陆明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文墨先生微微一笑:“非魂非体,
乃是‘神意’投射。你在此界所见所感,与真实无异,但你的本体,应仍在你来的地方,
处于一种类似‘入定’的状态。至于归去……时序之环既是锚点,自会为你指引归途。
当你心念强烈欲归,或外界有强烈干扰时,自会被拉回。只是,穿梭时空,极其耗费心神,
你需量力而行。”陆明稍微安心,又追问道:“那造化笔呢?它有什么作用?
”文墨先生的目光投向笔架上的那支龙纹笔,眼神中流露出敬畏:“造化笔,顾名思义,
有造化之能。它并非创造实物,
而是能‘定义’与‘修改’在一定范围内时空片段中的‘规则’与‘存在’。简单来说,
执此笔者,在画中世界,某种程度上,可以如同画师般,添减笔墨,改变‘画境’。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然而,此乃逆天之力。修改既定之‘象’,必承反噬之果。
轻则折损寿数,重则引发时空涟漪,导致不可预知的混乱。故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
那位留下山水残卷的前辈,想必也只是记录,而非创造。”陆明听得心潮澎湃,
又感到一阵寒意。这看似唯美的画中世界,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可怕的法则。“文先生,
您……也是画师?您也拥有这样的力量?”陆明看着眼前的老者。文墨先生缓缓摇头,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老夫只是这‘墨痕镇’的一个寻常画师,偶得先人遗泽,
知晓一些秘辛,守护这支造化笔,等待有缘人而已。我并无驱动它的能力。时序之环选择你,
意味着你拥有与时空之力契合的‘灵性’。”他看着陆明,
目光深邃:“每一个被时序之环选中的人,都被称为‘时空画匠’。我们并非真正的创造者,
更像是……时光的旅人,历史的记录者,破碎片段的修补工。
我们游走于不同的时空印记之间,感受、记录,有时,也需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进行一些微小的……‘修正’,以维持某些重要历史脉络的稳定。”“修正?
”陆明捕捉到了这个词。“是的。有些时空印记,因为载体破损,
或者本身承载的情感过于极端剧烈,可能导致‘画境’不稳,甚至崩塌。或者,
某些关键的历史‘节点’若被扭曲,可能会产生连锁反应。时空画匠的职责之一,
便是进入这些不稳定的印记,进行安抚或微调,使其回归正轨。”文墨先生解释道,
“这需要极高的技巧和对时空法则的深刻理解,否则,弄巧成拙,
自身也可能迷失在破碎的时空中。”陆明沉默了。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奇妙的冒险,
没想到却卷入了一个如此宏大而危险的使命中。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画修复师,何德何能?
文墨先生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温和地说:“不必急于承担。时机到了,你自然会明白。
现在,你初来乍到,不妨先好好感受一下这‘画中之境’。记住,保持本心,
尊重你所见到的一切。它们虽是印记,但也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时光。”就在这时,
陆明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手指上的时序之环传来微微的灼热感。“看来,
你停留的时间快到了。”文墨先生说道,“记住这个地方。当时序之环再次指引你时,
你可以回来。关于时空画匠的一切,你还有很多需要学习。
”陆明感到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仿佛墨迹在水中化开。他急忙问道:“文先生,
我该如何……”话未说完,一股强大的拉力传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5修复与融入再次睁开眼,陆明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背靠着保险柜。窗外,
天色已经蒙蒙亮。他看了看手表,现实世界只过去了不到两个小时,但他在画中世界,
感觉至少待了大半天。手指上的时序之环依旧冰凉,提醒他那并非一场梦境。
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极度困乏,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他挣扎着爬到床上,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沉睡。这次,他没有再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睡得异常深沉。醒来后,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他照常去博物馆上班,
处理其他书画的修复工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都不同了。他的心中,
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他开始更加疯狂地研究那幅山水残卷。借助时序之环,
他一次次地进入“墨痕镇”。每次进入,精神力的消耗都巨大,他需要间隔好几天才能恢复。